德昭一愣。
白哥见他无动于衷,一鼓作气连连唤了好几声。
“喵喵喵——”
肆意妄为地撒娇。
这模样让他想起一个人。
而与那个人一模一样清澈的眸子近在咫尺。
幼清跪得膝盖疼,可上头始终没有动静。在王府她没什么机会跪人,随扈十几天跪人的次数足足比她过去七年还要多,可见当上差不仅要忍受非人的折磨,而且还要有对金膝盖,跪不烂的那种。
气氛沉默得越久就越压抑,有那么一瞬间幼清想象着自己连人带猫被拖出去打板子的情形,后来想想,猫是毓郡王的,此刻身份比她高贵得多,要打,也只会打她一人。
连只猫的错都要算在她头上。侍女的命,轻薄易断,若能选,下次投胎时定不要再选奴才命。情愿做只鸟,自由自在,飞到老死。
她在这头奇思妙想,那厢德昭回过神,弯腰提起白哥。
幼清不知他要作甚,她的视线定在明玉砖上,最多只能望见他的一双拈金番缎高筒靴。
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,全是如何开口保命的法子。
“拿着。”
低沉两个字,犹如救命符一般,幼清欣喜地抬起头,望见德昭单手捏住白哥的后脖颈,颇为嫌弃地提在空中,白哥喵喵喵叫得更起劲,爪子挣扎着,滚圆的身躯不停晃荡。
没有他的命令,她不敢起身,直起上身恭敬地伸出手,像祭祀那般摊开手心,等着上天的恩赐。
德昭并未让她出去,唤了来喜去请毓义,并传话说:“你只告诉他,若他不亲自将猫带回去,今晚本王就将这猫丢到外面喂狼。”
来喜应下,躬腰退出去的时候,快速地往幼清那边瞄了瞄。
幼清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扫视,事实上她已经没精力放到多余的事情上。她抱着猫,仍旧跪在原地,德昭像是完全忘了屋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似的,拾书看得认真。
幼清跪得又酸又麻,似有千百只蚂蚁在腿上咬来咬去,忍着忍着,实在忍不住了,又不能弄出动静,只好移开视线去看怀里的猫。
方才活灵活现的白哥,四平八稳地趴在她腿上睡大觉,仿佛感受到了屋里的气氛,知道上头坐着的男人没有好脾性,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,阖上眼睛做美梦。
横竖还有毓义来接它。
是了,毓郡王。幼清心中切盼,想着等毓义一来,或许她便能退身了。
溶溶烛光,夜风微凉,窗台边的青木香烧至鼎底。德昭一眼十行,大半本《纪效新书》读完,略感疲惫。那书上写的如何如何行营守哨,他早就熟记于心,不过为了皇上当日一句“元敬将军统兵有道”,遂拿了旧书再看。
他向来是不喜欢看书的,每每拿起古本,只觉前人之语甚繁甚唠。然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,虽不喜究研书中道理,然每每皇上问起书中之言,倒也答得顺畅。
不读书,无以为君子。
如今太平盛世,讲究以德服人,选才纳贤,皆要考其文章如何。皇帝曾道:“论背书,无人能与德昭相比,论读书,众人皆在德昭之上。”
德昭苦笑,答皇帝一句:“臣七岁得先帝赐名,九岁尚未习四书六艺,十岁幸得皇上教导,方启读书之道,一身本事,皆习于皇上,如今师嫌徒拙,徒真真是羞愧万分。”
皇帝笑:“越发油嘴滑舌。”
这般随意,比父子还要亲近,这些年出生入死,铁马金戈,一半是为着皇帝,一半是为着自己,当年他在宫中做皇子时唤龙潜时的皇帝一声“四叔”,如今皇子们唤他一声“九堂哥”。堂兄弟再亲,比不得当年的德昭和四叔了。
今时今日这般地位,深得圣眷,他却不再欢喜。
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空荡荡的,午夜梦回,听得有人唤他名字,那样俏丽的声音,听一声便能描出她任性妄为的模样,想要转身看看她,冰天雪地,冻得他连脖子都动不了,脚却越走越快,风雪那般大,洋洋洒洒覆住一切,终是回不了头。
自她走后,满城春光皆是寒雨风霜。
八年,一别八年,如今他德昭功成名就,却已失去了她宋阿妙。
德昭放下书,余光瞥一眼,恰望见地上跪着的人。
这个时节,宫女侍女们都换了夏绸,她穿绿色一把水葱似的纤细,垂着脑袋,望不见神情,双手搁在腿上,往里勾着,将猫围在怀里。
古有“隔纱初见羞花颤”,他不是圣人,他自然也爱倾国色。
却难得地并未厌恶她。
德昭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淌出:“你叫什么名儿?”
幼清恍惚间听得他问话,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,跪得太久,沉默太久,未曾想到还有开口说话的份。
“回爷的话,奴婢叫幼清。”
“哪两个字?”
“‘案流徵以却转兮,声幼妙而復扬’的‘幼’;‘澄湖万顷不见底,清冰一片光照人’的‘清’。”
德昭颇感惊讶,“你能识字?读过司马相如和杜甫的诗?”
幼清老实答:“略识字一二,念得几句诗。”
德昭牵唇一笑,可见不能以身份和面貌看人,一小小侍女,胸有点墨,也是能够吐字成诗的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幼清抿唇,不敢皱眉,抬起下巴,撇了视线,垂眉顺耳的模样摆在他跟前。
德昭沉吟片刻,问:“你今年多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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