显德十五年夏,晋王迎娶门下侍中崔明礼之女为妃。十六年春,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冉训病逝。
这两年晋王声名鹊起,而太子依旧我行我素,甚至变本加厉,其顽劣程度令朝野上下焦虑不已。朝中对两位皇子已多有议论,只是碍于德高望重的中书令身任太子辅臣,对太子又一向回护,无法直接质疑。
冉训离世,不但国朝痛失良臣,对太子的地位也是极大的动摇。三月初,冉训才刚下葬,便有言官弹劾太子私造器物服玩百车,奢侈过甚。
两日后,众臣朝参完毕,用过辰食,正各自前往官署,忽然一物自半空飞来,打中了一名官员头部。众人只听那官员一声惨呼,围过去看时却见那人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,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枚金弹丸。大家再仔细一看,此人正是前日参奏太子奢靡的那位谏议大夫。
朝官竟在宫中遇袭,自然引动朝野。皇帝下令彻查,很快便从少阳院内搜出弹弓两副以及金弹丸数袋。两相比对,太子宫中的弹丸与打中谏议大夫的那枚一模一样。这弹丸乃宫中特制,他人无法仿制。宫人们也都证实太子常用这种弹丸击打树上鸟雀。
这下不但天子震怒,朝中物议更是汹汹。群臣中认为太子毫无德行、人品不堪的人倒占了大半。几天后,有人听见皇帝近身侍臣私下议论,说至尊似乎越来越觉得太子不宜继承大统,而倾向于识大体的晋王。
这话一传出,朝中却陡然沉默了。晋王的德行固然朝野称道,然毕竟只是庶子。废嫡立庶本不为礼法所容,何况今上当年逼宫本因上皇欲废嫡子而起。臣子们虽然对太子的不成才痛心疾首,却没有人敢轻易挑战这一话题。因此整个三月,朝中反常的沉默着,静待皇帝的决断。
月末的晚上,西内太上皇别宫前,一名素服去饰的妇人伏于地上,安静的等待着。
女官杜氏自殿内步出,向那妇人道:“上皇有请。中宫入内吧。”
妇人抬首,正是皇后。她肃然整理了一个衣衫,起身随杜氏步入殿内。
太上皇李延庆盘腿坐在榻上,右手则掌于凭几上,冷眼看着皇后向他下拜。
“阿念死后,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我这儿吧。”太上皇缓缓开口。
阿念正是皇后故去长子李承沣的小名。
皇后低头良久,才答道:“是。”
“若不是为了我这小孙子,你绝不会踏足这里,”太上皇眯着眼道,“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恨我,因为我没保护好阿念……”
“妾惶恐,”皇后伏身于地,“太子岌岌可危,求上皇相助。”
太上皇道:“这件事我听说了。难,很难。”
皇后膝行两步,含泪唤:“阿翁。”
只是轻唤,却让太上皇动容。以前他虽不喜嫡长子,对这个出身名门的儿媳却颇为看重。而他将易储之事一拖再拖,除了顾虑李承沣这个长孙,也有太子妃恭敬孝顺的原因。那时新妇时常带着李承沣在他面前承欢尽孝,借此弥合他们父子之间的裂痕。看着新妇与长孙,他总不免心软,对儿子也就容忍了。不想长孙战亡,新妇虽不曾口出怨言,但他知道她一定恨极了他。从那以后,太子妃便极少来见他,也再没用过这个亲切的称呼。
太上皇长叹一声:“不是我不想帮太子,而是不能帮。”
皇后泪流满面,再度伏下身去:“妾虽位极紫宫,却从未干涉政务,亦未扶植任何党羽外戚。太子濒危,妾唯求阿翁怜悯。”
太上皇身体微向前倾,慢慢道:“我没怎么见过晋王,他的事我多半只是道听途说。即便如此,在我看来,太子作为嗣君也不见得会比他差。可如今太子威信已失,群臣激奋,若他们兄弟之间再起纷争,非天下之幸。皇后,你懂我的意思吗?”
皇后缓缓抬起头:“请……阿翁明示。”
太上皇一字一顿道:“你为天下之母,当以大局为重。”
皇后渐渐收泪,默然跪在当地。
太上皇叹息:“这件事,让皇帝自己决断吧。”
皇后默默行礼,向殿外退去。
“皇后,”太上皇忽又叫住了她,“你有没有想过,不当太子,也许对承沛这孩子反而是件好事?”
皇后迟疑着转过身。
太上皇又道:“为天下之主,肩上便有千钧重担。太子有赤子之心,然过于天真,让他为帝,他必然要舍弃这一优点。无法称帝固然遗憾,但他也许可以从此过他想要的生活,说不定是他的福气。”
皇后沉吟半晌,向太上皇敛衽:“妾受教了。”
太上皇颔首:“你去吧。把我的话告诉太子。”
皇后木然点头,转身走了。
杜氏见皇后出来,向皇后行礼,并将她送至宫门,直到皇后进入东内才返回太上皇处。
太上皇依在榻上,看着殿中烛火出神。见杜氏进来,太上皇幽幽叹息一声,问:“她走了?”
杜氏点头,又道:“中宫如此失魂落魄,妾也于心不忍。”
太上皇道:“我又何尝忍心?难道那不是我的孙子?可是皇族血脉,皆应以天下为重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杜氏郑重行礼,肃然回答:“上皇一片苦心,妾全都明白。”
太上皇点头:“希望皇后也能明白罢。”
皇后回到东内时,绮素并染香已带着宫人候于殿下。见皇后神情疲惫,绮素和染香连忙上前,一左一右的扶着她入殿。
进殿以后,染香便命宫人取来热水、衣物,绮素则上前,亲自为皇后更衣、净面。
这期间皇后一直默然无语,任凭她们摆弄。收拾妥当以后,绮素向染香使个眼色。染香会意,领着宫人们都退了出去。
“母亲,”绮素悄声问皇后,“上皇可曾答应为太子求情?”
皇后没有回答,眼中却止不住的掉下一串泪珠。
见皇后如此情状,绮素心凉了:“上皇如此疼爱太子,竟也不肯相助?”
皇后摆摆手,不让她再说下去。好一会,皇后才拭去眼泪,轻轻道:“各凭天命吧。”
夏四月,皇帝下诏,废李承沛太子位,降为平恩王,徙永州。晋王有德,宜立为太子,入主东宫。
喜欢玉阶辞请大家收藏:(m.sntxw.com)玉阶辞少女同学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