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孙子夭亡,太后便一病不起。宫人们呈上的汤药一概被她推开。皇后颇为此事忧心:太后终是皇帝嫡母,若她有个三长两短,岂不损了皇帝仁孝之名?
兹事体大,她不敢自专,亲自来请皇帝示下。
皇帝听皇后说完太后病情,放下书卷沉思片刻,向皇后道:“现在太后怕是只听韩娘子劝。我看先让她去侍奉太后吧。”
皇后颇有些为难:“韩娘子刚刚丧子,让她再去侍奉太后,未免不近人情了些。”
皇帝沉默了一会,说:“这件事我来处理,你别管了。”
皇帝愿意揽下此事,皇后少桩心事,自然高兴。帝后两人又闲谈了数句,皇后才告退。
皇后走后,皇帝又读了几页书,这才起身前往佛堂。
绮素丧子,太妃担心她想不开,命宫人轮落守在佛堂外留意动静。门口的宫人见到皇帝皆欲行礼,被皇帝抬手制止。他立于门前,以手拂开纱幕,见绮素背对门外,枯坐案前。她一头青丝未曾梳理,散落于缁衣之上。案上经卷、白纸铺陈,似乎她正在抄经。然皇帝见她提笔数次,却终无一字落于纸上。良久,她似是放弃一般,伏于案上悲泣。
皇帝轻咳一声,踏入室内。
绮素闻声,抬起一双迷离泪眼,向门口看来。不到半月的光景,她竟已是形容消瘦,憔悴至极。不过她神智尚算清醒,看清是皇帝后,她伏身行礼,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皇帝并不计较,亲自上前相扶。
绮素起身,触到皇帝目光,却飞快移开。她从皇帝手中抽身,默立一旁。
皇帝瞧出她动作略显生硬,却不置一词,径自入坐,然后向对面的素榻一指。绮素迟疑了一会,终于在榻上落座。
皇帝清了清嗓子道:“娘子丧子,朕甚感遗憾……”
“那孩子没福……”绮素虽是这样说,却又忍不住掉泪。
皇帝沉默一会,又道:“太后已经卧病,娘子应善自珍重才是。”
“太后病了?”绮素一愣。
皇帝点头,叹息道:“按理娘子遭逢大变,朕不该提这要求。可如今太后病着,却不肯进药,不知娘子是否能前去相劝?”
绮素听了,慢慢拭去眼泪,半晌没有作声。
皇帝有些尴尬,却还是温和道:“若娘子不愿,此事就作罢吧。”
他起身欲走,却听绮素低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:“太后卧病,妾自当尽心侍疾。”
听她愿意前去,皇帝心内暗喜,向她一揖:“有劳娘子。”
绮素忙侧身避过,低低道:“太后对妾有抚育之恩,这是应该的。”
皇帝神色颇为欣慰,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缁衣,转头向门外宫女道:“替娘子更衣。”
立时有宫女捧来一套衣物。绮素见那衣服乃是素色,唯襟口用蓝色丝线绣数朵小花,便默默捧衣入内更换。
换好衣服,挽了头发,绮素见镜中自己面色憔悴,怕太后看了难过,遂薄施一层粉黛。再出现时,一身素衣映得她肌肤胜雪,乌发如云。皇帝见她妆扮得体,不再说什么,示意宫人引她去太后殿中。绮素默默行礼后才随宫人前去太后殿中。
染香正在苦劝太后服药,太后却面墙而卧,充耳不闻。见到绮素,染香面露喜色,急忙迎了上来。绮素从染香手中接过药盏,轻声说:“我来吧。”
染香会意,引着宫人们退了出去。
绮素走向太后,在她睡榻边坐下,轻声唤道:“母亲,吃药吧。”
太后纹丝不动。
绮素放下药盏叹息:“绮素丧夫,复又丧子,如今还要丧母么?”
她语中无限凄楚,令太后身子一颤,回过头来。
绮素眸中已是一片莹然泪光:“如今这世上,只剩母亲与绮素相依为命,母亲忍弃绮素而去么?”
“绮……素……”太后挣扎着起身,向她伸开双臂。
绮素伏于太后身上,喃喃低语:“就算是为了绮素,请母亲活下去……”
太后抚摸着她轻软的头发,老泪纵横。这孩子自幼在她膝下承欢,为她带来无限喜悦;在元沛最艰难的日子里嫁给他,不离不弃;元沛流放黔州并在那里身故,她还为他生下了唯一的儿子……这样一个孩子,她怎忍心弃之不顾?
“绮素,绮素……”太后轻柔的念着她的名字,“母亲不会丢下你的……”
绮素抬头,含泪而笑。她端起药碗,以银匙舀起药汁,送到太后唇边:“请母亲进药。”
太后温柔的看了她一会,终于张口饮下药汁。
殿中宫人见太后终于肯服药,皆欢喜不尽,立刻便有人呈报帝、后。
绮素不曾留意宫中动向,一直在殿中照料太后,直到太后睡熟方才返回。她方要回自己居室,却被宫人告知太妃相请。
绮素常得太妃照料,是不好推却的,只得前往。一入正殿,便见案上杯盏散置,似乎有客刚刚离去。不等她细思,太妃已迎了上来,笑着唤:“王妃。”
绮素一愣,正色道:“太妃久在宫中,岂不知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?”
太妃含笑:“王妃不必惊讶。适才宅家来访,言道欲复元沛王号,并将他遗骨从黔州迁回,附葬先帝陵。如此一来,你岂不就是恢复王妃的身份了?”
方才离去之人难道是皇帝?绮素微微困惑:“无缘无故,陛下何以施此重恩?”
毕竟李元沛曾欲谋反,她不相信皇帝不计较此事。
“宅家的意思是你侍奉太后有功,故以此恢复你的身份。再说先帝子息单薄,宅家与元沛终是至亲兄弟……”
“若我夫我子尚在,陛下可还会下这道意旨?”绮素冲口而出。
听绮素此言,太妃沉下脸色:“绮素,你自幼入宫,当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。什么话说得,什么话说不得,你难道不知道?”
太妃长袖善舞,总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。绮素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严肃,只得低头:“绮素失言,请太妃恕罪。”
太妃看了她一会,握住她的手,叹息着道:“没什么恕罪不恕罪。我不过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一句,想在宫中活下去,有些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。”
“绮素……受教……”
太妃松开她的手,和气道:“想必你也累了,早些回去休息吧。”
绮素屈膝,默默退出。一走出太妃的视线,她脸上浮起一个惨淡的微笑,夺了她的夫、她的子,让她无名无份住在佛堂中,如今却又轻易给她尊贵的身份。
这就是皇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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